狗肝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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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4/29 19: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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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坤回家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女人们拔高的声音一嗓子高过一嗓子,声音又厉,调子又高,根本听不清在吵什么,如同犬吠。

他咬了咬牙,快步朝声源去,到最后已经开始小跑,迎面撞见的王大妈用肥厚的掌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阿坤啊,快去看看吧,你家霞歌又跟张家嫂子掐上了,说是张家嫂子秤不够……

好好好……霍坤忙不迭应着,撒腿往菜铺子跑。

霞歌正和张巧珍脸红脖子粗地吵着,她一手甩着两根葱,一手把秤盘子拍得啪啪响。

张巧珍,两根葱两斤,你可真是黑了良心!您这哪叫买卖啊,根本就是抢劫!哎我就纳了闷了,您是有多缺钱啊,缺钱您去卖啊,再缺钱也别缺德呀!

你!平时泼辣的张巧珍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肉乱抖,你还烈属呢,嘴臭得茅坑一样,我呸!国家瞎了眼,花钱养你这种畜生!

你说什么!霞歌扬手把葱抽在张巧珍脸上,你骂谁畜生!

谁是畜生我骂谁!张巧珍也不是省油的灯,挡开葱就往上扑,藏污纳垢的指甲就要往霞歌脸上刮。

眼瞅着要划拉上脸,霞歌却毫无惧色,抢先伸长了手,扯住张巧珍又*又枯的头发。

张巧珍疼得龇牙咧嘴,手上使了更大的劲儿,一耳刮子就想扇破李霞歌那个贱人的脸。

却不料被一道大力抓住了手腕,张家嫂子,手下留情。霍坤陪着笑,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减。

见是丈夫来,霞歌更觉底气十足,双手叉腰十分得意,张巧珍,你缺良心,你家秤短,这还真是头顶上长疮,脚底下化脓——坏透了!

够了!不等张巧珍反应,霍坤已经拧眉喝止出声,还嫌不够丢脸?!

说罢,霍坤给张巧珍陪着笑,拿出一毛钱塞到她兜里,我家霞歌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张巧珍还是气得七窍冒烟,可这十里八屯唯一的大学生给她赔礼道歉,已然给足了她面子,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鼻子朝天,一声重重的哼!

霞歌本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唯唯诺诺跟在霍坤后头,可眼见一毛钱进了张巧珍的口袋,她忍不住了,立马变脸一个箭步窜上去,伸手就要抢。

那是一斤盐、一斤酱油、半斤苹果、小双的一顿牛奶……凭什么要给张巧珍那个*妇!

她的力气那么大,霍坤竟没拉住,只来得及怒喝:李霞歌!

霞歌已经一手攥住了张巧珍的手腕,一手去死命抠她手里的钱。

霞歌的指甲薄而利,张巧珍又死死捏紧一毛钱不撒手,撕扯三两下后张巧珍就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鲜红的血自两人掐紧的手处漫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霞歌松手!见出了血,霍坤不敢贸然伸手干涉,只拽着她的胳膊往回拉。

两只血淋淋的手终于松开时,一毛钱已经落入霞歌手里,霞歌脸上尽是得意,霍坤赶忙去看张巧珍的手,却只见鲜血没发现伤口。

他阴着脸去看霞歌,她还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头发被扯乱,辫子歪歪扭扭搭在肩上,衬衣扣子也被扯落,脖子上脸上都是血印子。

视线往下,攥着钱的手里血珠子吧嗒吧嗒不停落在脚边,磨得很薄的布鞋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挤在一起的脚趾。

霍坤一把扯过她的手,只见手心手背都是月牙形的指甲弄出的伤口,或许其中一大半都来自于霞歌自己,可很显然,她那会儿,满脑子都是那一毛钱。

霍坤一言不发掏出手绢给她包上,霞歌不敢抬头看他,霍坤脾气很好,很少发火,最生气的时候不过就是眼前的样子,不说话,整个人冷得像冰。

张巧珍不依不饶,好好一个大学生,为啥要娶一个泼妇,脑袋真是瓦掉了。

这一句像开水倒进滚油一样激得霞歌一凛,这是她最忌讳最不愿触及的痛处。

她咆哮一声就要抡着血手打张巧珍,霍坤寒着眼,眉角直跳,狠狠扯住霞歌的胳膊往回一带,直扯得霞歌一个趔趄,闹够了没!

铁皮炉子上坐着砂锅,霞歌包着手也能麻利地揭开盖子,把切好的白菜倒进去。

霍坤坐在炉边看书,屋里光线很暗,跳动的火苗印在霍坤的眼镜上,隔着氤氲的水雾,霞歌看不清他的脸。

炉盘上烤着几片橘皮,空气里是酸酸涩涩的味道。小双坐着马扎趴在竹椅上写作业,短短的铅笔上套着根彩色的吸管,妈妈,人民解放*的『解』怎么写?

霞歌一愣,尴尬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支吾:妈妈在忙,问,问爸爸吧。

小双嘟嘴,霍坤瞥了霞歌一眼,搁下书,起身握住儿子的手,柔声说:你看,一撇,横撇,一竖,横竖勾……

霞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灯底下紧握的手,心里头暖暖的。

日子虽然紧紧巴巴,可霍坤好歹回城了,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眼瞅着就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小双又活泼聪明,健康可爱,她还能图什么?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霍坤直起腰,一回头就撞上霞歌温热的眼神,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一蹙,又不着痕迹地别开视线,晚上吃什么?

霞歌有些受宠若惊,从下午回来到现在,霍坤还没跟她说一句话,霍坤从不高声说话,自然也不会和她吵架,可霞歌从来怕的不是霍坤和她吵,而是霍坤不理她。

白菜炖豆腐好吗?霞歌有些殷勤,又补了一句,我加了点五花肉。

小双叫唤出声:妈妈加的肉永远都是小渣渣!

霞歌刚要反驳,霍坤已经伸手拉住她的手,温柔又果决,今晚我们出去吃。

这样的温柔,霞歌已经多年未见。她甚至忘记要提醒霍坤水电费房租要交了,小双的裤子磨破了要做件新的,她的鞋子很快就要透了,霍坤的中山装袖口已经毛边了……这些,都需要钱。

她木讷地被催眠一样使劲点了点头。

她有一件巴拿马料子的西服,平时舍不得穿,今晚她穿上了,她蘸了些水把头发梳成了一丝不苟的麻花辫,又整齐地盘在脑后,涤卡的裤子洗多了有些发硬,可这样正好挺括,她没有皮鞋,那双快磨破的布鞋她咬了咬牙,还是穿上了。

霍坤带她去顶有名的齐方居吃小笼包,一个个精致的小包子衬着红烫的松针,筷子一戳就能欢快地流出油来,纯肉馅儿的。

孩子霍坤托给了隔壁大婶,说想和霞歌单独吃个饭。大婶儿挤眉弄眼地笑看霞歌,霞歌羞涩垂下头去,心里乐开了花。

霞歌吃了一个,便不再动筷子,强咽下口水,指甲掐进了大腿里,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纯肉的食物。

霍坤懂她,又搛了个包子搁到她的小碟子里,我已经嘱咐外带了,小双有的吃。

霞歌释然一笑,刚夹起包子又忽然想起什么,勉强一笑搁下,你明早去上课,留着我给你煎着吃。

霍坤抬头,有隐约的火光在眼里一闪而过,但那簇火苗很快熄下去,他悠长叹口气,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沉声开口:霞歌,我们离婚吧。

我们离婚吧。

霞歌难以置信地瞪着霍坤,如遭雷劈。

我们离婚吧。

这几个字终于撬开她的大脑,疯狂挤了进来。

她扑哧一声笑了,眼泪却瞬间夺眶而出,声音抖成一个奇怪的音调,开什么玩笑呢,吃饭!吃饭!

霍坤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只一双眼睛静静凝望着她。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霍坤会坐在她的对面,而她却觉得陌生得可怕。

霍坤的眼睛里,是坚决,深思熟虑后的坚决。

她了解他,那不是一朝一夕的冲动,而是日积月累的决定。

霞歌胡乱抹着脸上的湿意,太阳穴如被一把锤子大力敲打,周遭在她的朦胧泪眼里全被扭曲失真,她用指节肥大的手捂住眼睛,不敢哭出声来。

她不能丢霍坤的人。

为什么?她颤着声。

她以为他们有和睦的家庭,可爱的孩子,她以为她会有幸福的将来,甚至这幸福马上就触手可得。

她以为现在的苦熬过了就好了,她不会再为一根葱、一毛钱斤斤计较,他们会住进大房子,她会给自己买新衣服、保养品,她不会再是一个*脸婆……

可是她等不到了。

霍坤不会等她了,也剥夺了她等的权力。

霍坤看着夜色浓重的窗外,声音也如从夜色深处传来,我累了。

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嫌弃我为一毛钱丢你人了,我不会了,我改,我一定改,还有,你不喜欢我穿那件碎花的破汗衫,那我不穿了,我扔了它!

以后我不会在饭桌上剔牙,我也不会从公共水阀上偷水,我不和张巧珍吵架了,我、我躲着她走,我会说话小声一点。

我开始读书,我读书,读你喜欢的莎比士亚,我还可以学写字,我改,我都可以改,我真的可以的……

霞歌哭得直打嗝,结结巴巴急急忙忙地说着,话到后头已听不清内容,只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

霍坤沉默看着霞歌,眼神里多了些同情,小双我来带吧,跟我会好一些。房子你住吧,租金我会按月付,等工资下来,我会每个月再给你寄点钱,要不你就回阳古尔,毕竟是故乡……

霍坤竟然连退路都替她想好了。

可她,还有退路吗?

阳古尔,青藏高原和*土高原交汇带,草原广阔无垠。也是她的家。

五年计划如火如荼,长城内外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父亲死在了遥远的朝鲜半岛,尸骨无存。

母亲带着年幼的她艰难度日,那时她不过三岁,现今想来记忆里总是隔着白茫茫的雾。

可那雾里,却隐约有个汉族女人佝偻着背背着竹篓里的孩子,一凿凿地在冰冻的河里取冰,高原饮水困难,融化的冰水是她和女儿的唯一水源。

记忆里她忽然就长大了,成了草原上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婀娜的身姿配一双油亮的辫子,成了多少草原少年心中挥之不去的悸动。

村支书带着一个高个儿少年上门的时候,霞歌正一勺勺给母亲喂着药,母亲是汉族人,随着藏族父亲上了高原,心脏却总是不舒服,一隔经年,已经回天乏力。

村支书切切叮嘱叫霍坤的少年,这家是烈属,母亲还生着病,既然来插队,就对口住在她们家,顺便帮衬着些。

霍坤是最早上山下乡的一批,因着偏僻也是最晚回城的一批。

十年光阴虚掷。

拾牛粪、放羊、赶狼,样样难不倒他,这个瘦高的城里人成了村里最能挣工分的男子汉,他也读了不少书,夜里总会在昏*的酥油灯下教霞歌识字、读诗。

那个有一双乌亮眼睛的姑娘总是天真地托着下巴,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看着他,浅浅的梨涡像浸透了蜜一样,小麦色的肤色泛着健康的光泽。

霞歌母亲去世的时候,霍坤把嚎啕大哭的她紧紧抱在怀里,任凭她拳打脚踢丝毫没有放手,霞歌,你还有我。

霍坤没有说谎,他毫无悬念地在恢复高考那年就入了城里的大学,他替霞歌包好行李,把她的手攥进自己手里,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我们走。

梦就在这一刻醒来,霞歌睁眼看着黑沉沉的天花板,十年相识,六年婚姻,终于消散了,终于证明她不配。

她忽地想起那年她问霍坤,你是大学生,可我不识字怎么办?

她还记得霍坤轻捏她的脸,傻子,家里文化人有一个就够了,你主内,我主外,才是绝配。

她果然傻,居然当真了。

霍坤留她时,她狠狠抽了霍坤一耳光,嘴唇咬破却再一滴泪也没流,一个月的时间,她闹够了,哭够了,霍坤却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她去霍坤的学校闹过,穿呢子裙的女学生叽叽喳喳,霍坤,你怎么会娶这么个乡巴佬?

霍坤黑着脸提起她的领子,压着嗓子勃然大怒,回去!

火车上拥挤不堪,味道难闻,霞歌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顿饭,又因为哭得太凶,在人潮中只觉得恶心欲呕。

她不知道怎样摸下的火车,她盯着站牌上陌生的春和二字,又是一阵晕眩。阳古尔的时候,霍坤用炭屑在板车上一笔一划教她,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霞歌苦笑,把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挤进了汹涌的人流。

此后的七年,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人知道她的消息。茶余饭后,张巧珍还会不无惋惜地感慨,李霞歌那是穷日子过怕了,有钱谁会一根针一粒米地计较啊。

刚开始也偶有霞歌的音讯,南下贩木材的王痦子说是在遍地*金的春和市见了个要饭的婆姨,长得跟霞歌很是相像。

临河镇的人这才知道原来大学生也会打人,一身疙瘩肉的王痦子被霍坤打得躺在床上几天下不来。

霍坤攥着着王痦子的衣领,咬牙切齿,眼睛里不复温润,而是暴戾狠绝,霞歌回草原去了,回草原了!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会去要饭?!

连霍坤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王痦子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曾经给村里打了电话,一旦霞歌到了阳古尔就烦请老支书给他来个信,可这封信,他却一直没等到。

霞歌就这样消失了。

霍坤去过一次春和市,他反复告诫自己,他只是良心不安罢了,刘簌簌不知强霞歌多少,那是个跳芭蕾,会英语,又对自己一片痴心的妙人。

他却没料到春和这么大。

火车站的时候他就被扒手偷了钱包,八个出站口的火车站,在那个年头大得像是迷宫一般。

他身无分文,在火车站广场睡了四天朋友才寄了钱过来,前三天他饥肠辘辘,最怀念的是一碗霞歌做的羊肉粉。

饿得发疯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给了他半个糠馍馍,他狼吞虎咽,噎得直冒眼泪,霞歌肯定不会在春和要饭,这样的罪,连他一个男人都受不了。

小学门口一个瘦瘦的孩子背着大大的书包,头发乌亮,头顶两颗旋儿。

老师拍他的脑袋,明天的家长会家长不能再缺席了,小升初的考试很快就要考了。

孩子重重点头,强忍住眼泪,鼻头憋得红红的。

他长得很快,裤子已经很短,脚踝露在外面,颜色不一样的袜子。

沿着长满青苔的路,他耷拉着脑袋,趿拉着不太合脚的鞋,垂头丧气地拐进香樟街。

父亲还没回家,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他踩着板凳儿够了一块饼干,百无聊赖地塞进嘴里,他可以看电视,反正没人管他,也可以写作业,当然也没人夸他。

夜色已经浓重,大门咔哒一声,瘦高的斯文男人拎着公文包进来,孩子抬头看看父亲,面无表情继续做作业。

霍坤脱下西服,挽起袖子,换鞋、淘米、下锅、摘菜、翻炒出锅,直到父子俩在餐桌坐定,霍双才慢慢开口,爸,明天有家长会。

霍坤夹菜的筷子一顿,霍双一颗心已经沉到谷底。

商务局明天招商,走不开的,我让隔壁孙阿姨去?面对早熟的孩子,霍坤有些试探。

小双把筷子整齐搁在碗上,跳下椅子,把椅子扶正,我先睡了,爸。

卧室门砰一声关上,霍坤点了支烟,深邃的五官在烟雾里明明灭灭。

七年前,霍坤以为他会带好小双,让他出人头地,可他没有想到因为缺乏母爱和足够的父爱,小双敏感脆弱,甚至孤僻。

事与愿违。

就像他曾深深以为,离开霞歌,他会娶刘簌簌那样的女人,不再与柴米油盐为伍,洗去一身伧俗和鸡毛蒜皮后,他可以风花雪月,纵情一生。

可霞歌走后,他的日子一团糟,当刘簌簌煮面烫伤了小双的一整条腿还毫无形象破口大骂小双不懂事时,霍坤知道,他错了,他不能娶她。

七年了,他能熟练做菜,打扫卫生,帮小双换洗衣服床单,七年了,他从大学毕业的愣头青做到商务局的一把手,却再未想过再娶,他的心一早就被人掏空了。

不是李霞歌,肯定不是那个大字不识两个的李霞歌。

他只是不想娶,不想娶罢了。

后来霍坤又去找过霞歌,亲自找,派人找,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他搬了家,房子大了,因着只有他跟小双,屋子里总有空空荡荡的回音,他更忙了,也很少做饭,给小双买了单位食堂的饭票,却总听厨子叨叨,小毛孩儿又没来,正长身体呐。

可他下班回家,厨房里小双的搪瓷碗上总有剩的饭渣子,他知道孩子在骗他。

他的生活,似乎正渐渐坠往无法见底的深渊。

他不懂,现在他有大房子,有优绰的收入,为什么午夜梦回,总是记起陈街陋巷里霞歌攥着一毛钱时倔强的脸和一手的血。

那样的红色到后头会变成一张獠牙大口,扑面压下,惊得他霍然睁开眼,惊悸难平,气息不定。

偶尔回老屋看看,张巧珍总会夸张地惊呼,哎哟这孩子,长得跟他妈……

也总是会在此戛然停住。

霍坤笑着点头寒暄,胸口却像被一把尖刀一刀攮入。而这痛楚,并没有随着时间迟钝,而是越演越裂,如蚁啮骨。

他更加疯狂地去找霞歌,始终一无所获。

他整宿睡不着觉,手指被烟焦油熏得发*,头发掉得厉害,压力之下又习惯性暴食饮酒,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终于露了疲态。

风言风语并没有放过他,四十岁依旧不婚,恐有隐疾。

可那时他已无路可退,与他年龄相当的,多是离异,带一个半大的孩子,比他年龄小的,他又怕风评不好,染上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有时候他想,当年不高考的话,现在他应该还在阳古尔,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镜面一样的湖泊,还有那个笑起来声音银铃一样的李霞歌。

他就绝不会到今天这样万难的境地。

半生的汲汲营营,霍坤并不想放弃,可不放弃他又能怎样,招商局的缪局长甚至搬动了彩虹集团那个雷霆手段、杀伐决断的女董事长,无论怎样,他已无力回天。

彩虹制衣起步于春和,据说最初不过是一个小作坊,只有一台缝纫机。

可神乎其神的是,不到十年的时间彩虹制衣迅速壮大,如今已在全国陆陆续续建了十几家大型制衣工厂,引进了国外最先进的机器,时人以穿一件彩虹牌的衣服为荣。

彩虹制衣,潇洒人生这个广告词火遍了千家万户。

临河镇和彩虹制衣签约当日,省市领导无一缺席,霍坤隐没在一干要员身后,看着一个个微秃的脑袋,自觉十分颓败。

掌声雷动,趾高气昂的缪局长挽着一红衣女子款款进来,前排领导悉数起身鼓掌,冲红衣的女董事长颔首致意,霍坤苦笑,随之起立——

时间仿佛凝滞在那一刻。

霍坤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眼前的妩媚女人,眼睛喉咙都干得发疼。

命运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搅弄风云的那个,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是何其的渺小可怜。

李霞歌。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也是明显的一怔,却轻轻歪头一笑化解了局面,她看起来比真实年龄小了许多,举手投足间都是自信和舒展。

霍坤不自觉去按自己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这样的李霞歌让他熟悉又陌生。

近两个小时的签约仪式霍坤度日如年,他有一万个疑问在脑中盘桓,他有一万种情绪无法分辨,有一万个声音在他耳畔重复叫嚣:她回来了。

散会后霍坤依旧晕眩,他几乎是踉跄地往洗手间去,他狠狠往自己脸上泼凉水,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高跟鞋敲着地砖笃笃的声音。

许是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霍坤猛然抬头,正巧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狼狈而下的水珠和背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霞歌!霍坤猝然回头,他本有千言万语,可这一刻,一切言语都可笑而苍白。

霞歌淡淡扫他一眼,那是商海沉浮后独有的犀利和冷静,只这一眼,似乎已经将他看穿,这让他局促不安。

霞歌绕过霍坤,如同路人,洗手后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圆满仔细地涂上,眼神在镜中似不经意往霍坤这边一划,霍局长,您杵在女厕门口,莫不是为了叙旧?

霍坤徒然地张了张嘴,半响,我知道,你恨我。

哈哈哈……霞歌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捂嘴笑得极其讽刺。

您多虑,我还真不恨您,您知道我一小时赚多少钱?哪有功夫恨人?您知道我这一脸的化妆品多少钱?我哪忍心让自己长皱纹?

霞歌……

不过骗一骗就好了,白痴死得早,祸害遗千年。

霞歌笑着走过霍坤身边,见到您很高兴,霍局长。

刚走两步,她又勾唇一笑,折了回来,我不恨你,但我想,做错事总要付点代价,不然,天理何在?我助缪康盛上位,算作我送你的见面礼,后面的,敬请期待。

她轻笑出声,优雅轻盈地踩着高跟鞋噔噔离去,霍坤没有闻过这种香水,有了种微醺的错觉。

权力与制衡,是官场恒久的主线。

两个局长斗得水深火热,自有人被作池鱼殃及,也自有人观鹬蚌相争,想当*雀,捕那最后的蝉。

缪局长并没有火速上马,霍坤也没有退居二线,这场本来一边倒的斗争因为缪康盛势头太盛,反而暂时陷入了僵局。

彩虹制衣二十层的宏伟大楼在临河镇拔地而起,霍坤却再未见过霞歌一面。

他去办公楼堵过,从拂晓站到日落,他打过电话,前台小姑娘一开始回答董事长在忙,打得多了,到后头就是无限的忙音。

他的精神愈加暴躁,吸了更多的烟,甚至开始大把大把掉发。

彩虹大楼揭牌次日,人事任免落地,缪康盛走马上任,霍坤做了统筹主任,名升实贬,两人依旧是某种制衡关系,可他忽而觉得兴味索然起来。

宦海汹涌,他再无意沉浮其中,他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小双高考那天,霍坤穿上了自己最贵的西装,想了想,又把西服的扣子紧了紧,掩了掩发福的身材。

小双倚着门框,把书包甩到肩上,又不是你考。

他笑笑,把热牛奶塞到小双包里,又摸了一遍身份证和准考证。

他果然在考场门口碰见了霞歌的车。

他不敢靠近,远远看见后视镜里女人精致的脸,霞歌也看见了他,轻轻一嗤,目送儿子进了大门。

再回神时,一盒牛奶已经递到她面前。

她顺着那盒牛奶望去,男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谨小慎微和患得患失。

兴许是天热,也或许是紧张,霍坤额头上有涔涔的汗,霞歌别开脸,嘴角微微抖了下。

她气愤自己一刹那的心软,夺过牛奶就从车窗抬手扔了出去,摇起了车窗,又啪啪把空调调高了好几度。

她忍不住用余光去瞟,霍坤背对着她去捡那盒牛奶,背影有些佝偻,暗色的衣服有一大片汗湿的痕迹。

他胖了些,眼里都渐渐有了浊气,这一切,似乎都正中霞歌下怀。

霞歌眸色黯了黯,轰一声启动了车子,她无法解释自己内心此刻的情绪,这个男人,总是令人生厌,十三年前如此,十三年后还是如此。

霍坤有些中暑,晕沉沉站起来,摇摇晃晃挡在路上。

霞歌有了怒意,是他始乱终弃在前,现如今又做小伏低给谁看。

这个世道总是不公,男人渣够了有了悔意就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受了多少罪也不过是为了等浪子回头演一场破镜重圆。去他妈的破镜重圆。

霞歌双手握紧方向盘,一脚油门踩下,直朝霍坤冲去。

霍坤面沉如水,眼睛直勾勾看着霞歌,一动不动,眉宇间甚至有一丝笑意。

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红色的轿车堪堪停在霍坤脚边,霞歌拉开车门,怒火熊熊冲了过去,霍坤,你什么意思?!

霍坤笑看着霞歌,眼神却落寞凄凉,你不要生气,那天见你没来得及,今天我只说一句话。

霞歌讽刺地挑眉,冷冷看着霍坤,我希望你说,你要去死。

霍坤瞳孔明显一缩,苦笑一下,接着道:缪康盛水太深,为人极擅钻营,心思又阴*,你不要跟他往来,他的账目早是一本烂账,你看他现在烈火烹油,却也是最容易暴露问题的时候……

够了!霞歌冷笑着打断他,您什么时候也有了这么一副酸溜溜的强调?您不是最不齿泼妇碎嘴说人长短吗?您这是怎么了?急了?

……哈,我忘了,您是缪局长的手下败将啊,这是嫉妒吗?……话说回来,我不跟他往来,难道跟您?我可是怕了,您过河拆桥、狡兔死走狗烹的本事我可比谁都清楚……

这一席话说得霍坤的脸色忽白忽青,他扯着脸挤出一个扭曲的笑,你怎样说我没关系,算我求你,不要跟缪康盛打交道,他道行太深,心又太狠,你不是他的对手……

求我?为什么求我?

你是小双的妈妈,是我的……霍坤惊觉失语,霞歌已经冷笑出声,既然要求我,你跪下求啊。

霍坤满脸错愕地盯着她,似乎在确定是不是真的。霞歌笑如繁花,回望着他。

这还是他的霞歌吗?那个怯懦的李霞歌,那个永远只知道躲在他背后胆怯地扯他袖子的李霞歌,那个红着脸抱他的李霞歌,那个把好吃的揣在衣襟里偷偷留给他的李霞歌?

不,不是了……

那个李霞歌,被他亲手杀死了。

他想去握握她的手验证一下,却不敢僭越,手空荡荡地伸在空中,滑稽又讽刺。

他曾以为霞歌会永远在他身后,不论他走多远,不论他走多久,可现在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永远不可能了。

都怪他。

他惨笑着点头,脸色煞白,眼神盯着空气中的某处,嗫嚅道: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欠你的,还你。

说着矮身下去就要跪,霞歌一把扽住他,力气那么大,扯得霍坤一个趔趄,她双目赤红,咬牙切齿,你想得美,一跪就想了事,怕是没这么便宜!

说着揪住他的领子顺势往后一搡,霍坤竟被推倒,发出一声闷闷的咚,路人纷纷侧目,霞歌不以为意,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

霍坤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霞歌凑到跟前,眼神阴沉,我会让你生不如……

后面的话全咽到了嗓子里。

霍坤眼睛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声一声比一声低微。

霍坤!

霍坤在梦里晕晕沉沉,隐约听见尖锐的女声怒斥:你说什么?!

他笑笑,疑心又回到了那年的香樟街,见到了那个为一毛钱跟人厮打的李霞歌。

他费力睁开眼睛,周围一片素白,消*水的味道十分刺鼻。

霞歌正在病房门口和一个大夫低声地争执,他艰难地动了动,想下床去阻止,却不想铁床发出了声响。

霞歌火速回头,见他醒来,眉头似乎一松,表情却立刻恢复成半笑半讽,她优哉游哉地走近,告诉你个好消息。

霍坤不明就里。

知道尿*症吗?

霍坤还没回神,霞歌又凑近一点,朱唇微启,笑出一个美艳的弧度,绝症。

很不巧,您得的就是这个病。她轻快笑起来,倒也不能说是绝症,我问过了,可以换肾的,不过,一,没有肾源,二,你没有钱,等于还是绝症。

霍坤有一瞬间的怔忪,可这怔忪真的只有一瞬间。

他的身体他自己自然清楚,可他没料到这一切来得太快,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这一刻,他只是觉得遗憾。

我想——霞歌面色愉悦,这就叫报应。

你说什么?霍坤似是没有听清楚,急速抬眼去看她,眼睛里分明有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霞歌笑容更甚,一字一句,我、说、这、就、是、报、应。

霞歌有一种放肆的痛快,如同一刀扎进腐肉里,再把秽物剜得干干净净。

霍坤怔怔望着霞歌的眼睛,他看着霞歌眼角眉梢飞扬的笑意,居然疯狂地想到了阳古尔草原上一手御马,一手扬着马鞭自远处驰骋而来的少女,那样的开心和笑容,与今天,一般无二。

十几年间,他没有一刻开心,为仕途,为孩子,为霞歌,终于,他可以为自己了。

四十而不惑,当生死真的来临,他不是不难过,可他并不悲痛欲绝。

霞歌说得对,报应。

霞歌居高临下抱胸望着他,突然敛了笑意,脸色很是有些疯狂,她眼眶泛红凑到他跟前,拔高声音,我告诉你,这就是报应!报应!

许是太过激动,她的声音都走了调,如同一个哭腔。

霍坤闭上眼,陷入黑暗中。

再醒来已是*昏,夕阳跳进窗子,宁静安详。霍坤给邻居打电话,想托邻居给小双做饭,邻居说孩子被一个女人接走了,女人自称是孩子的妈。

霍坤放下心来,主治医生跟他谈话,他静静听着,过了半晌,医生沉不住气,先生,您不要自暴自弃,像您这种情况保养得好的话,十年八年也是有可能的。

有没有肾源?霍坤冷不丁问。

医生一愣,没有,但这只是暂时的!

霍坤笑起来,你放心,我配合治疗,我还有儿子要照顾。

霍坤再没见过李霞歌,电视上也没有。

少有人来看他,刘簌簌来过一次,一进门就红了眼眶,说到李霞歌,骄纵如刘簌簌也只是哭。

你别怨她,听说她这十几年过得很苦,刚去春和就要过饭,还因此没了一个孩子,那是个已经成型的女婴,头发都挺长了……

她也没有结过婚,一个人做大一个企业,单身女人受够了欺凌和侮辱……

霍坤不知道,那年霞歌走的时候已经怀了孕。

四十岁的男人捂着被子呜呜地哭,刘簌簌慌忙去叫大夫,大夫匆匆赶来,他现在有很严重的水肿、腹泻、呕吐和痉挛,难受很正常,哭哭就好了。

那时他已经饱受病痛折磨,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又因为用药太多,身体机能全线紊乱,可他从来连眉头都没皱过。

人会哭,大约是因为还有依仗,真正到绝处,一滴泪都不会有,只会想着如何从绝处攀援而上。譬如李霞歌。

霍坤不见霞歌已经数月,连小双都不曾见过,不知道孩子考得怎样,他自知这许多年对不起小双,孩子要是高考失利,也都是他的错。

他想,不如出院吧,医院里。

小姑娘感激地直点头,霍坤看着她出去的背影,艰难翻下床,从柜子里翻出行李包。

霍局……哦,霍主任,您这是去哪里?

霍坤回头看见缪康盛的脸,又回头继续收拾东西。

却不期被缪康盛伸过来的手攥住了包带,生病之后他已十分平和,此刻却还是发了怒,你干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我过来问你要一样东西。缪康盛表情十分悠闲自在。

霍坤不理,兀自去从柜子里取衣物。

你装聋作哑也没用,我跟你老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要我死,我也不会让她活!缪康盛轻飘飘地说着,语气清淡,但霍坤知道其中威胁的分量。

霍坤勾唇一笑,不卑不亢,看来缪局长工作做得不到位,我跟李霞歌离婚已经十好几年了。

缪康盛哈哈大笑,你当我傻子?你若不念和李霞歌旧情,按照你的臭脾气,那么重要的东西你会一直藏到现在?你怕是早就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了。

霍坤明显一怔,继续若无其事收拾行李,手却开始抖了起来,他竭力克制,却越抖越厉害,他用另一手去拼命按,缪康盛已经看见。

那我换个说法,你儿子刚出了国,学费生活费我查过,每年近一万美金,这钱难道是你出的?

霍坤想笑,却只勉强把干裂的唇咧开了一个弧度。

缪康盛已经稳稳拿住了霍坤的软肋,哪怕分明是霍坤先他一步捏住了他的七寸。

可缪康盛知道,霍坤已经输不起,他不敢也不会再伤害李霞歌一次。

知道这些的时候,他缪康盛就已经赢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手握证据,可我有那个蠢女人,我不怕,但是现在,你都要死了……缪康盛贴到霍坤跟前,像一只*蛇吐着信子,连笑里都淬着*。

我怕你死了,就再没有傻子为了一个女人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捂在怀里了……那我怎么办,所以,我现在要么要证据,要么……哈,只好拿李霞歌来开刀了。

我有信心,在弄死她之前自己抽身出来。

霍坤晕眩无力招架,熟悉的恶心迎面而来,他踉踉跄跄退到柜子前,想借柜子稳住身体,却不料撞倒了柜子,暖瓶杯子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他摔倒在一片狼藉中,开水溅了他一身,玻璃碴子割得他一手血,他却不觉得疼,吃力道:你不要动她,只要我活着,我也不会动你……

他这一番讨饶和买好的话让缪康盛十分受用,可你会死,证据却不会。

霍坤勉力撑起身子,用带血的手去扯缪康盛的领子,他眼底充血,分明处于弱势,却眼神凛冽如刀,激得缪康盛一颤,我的证据,会死的。

霍坤病重的次年春,得到了肾源。

手术很成功,医院躺了近一年,终于出了院。

站在外面的阳光下霍坤有了种不知魏晋,无论有汉的错觉,衬衫肥大地挂在他身上,他紧了紧皮带,却发现皮带眼儿已经不够。

伸手拦了辆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答:商务局。

他必须找找缪康盛。

此后的日子简单无比,霍坤回单位上班,因着刚刚病愈,工作格外轻松。

小双在英国一切都好,不知父亲这一年的经历,他只无比兴奋地讲自己的学习生活和异域风情,霍坤含笑听着越来越开朗的儿子侃侃而谈,笑道:爸把房子卖了,给你存了笔钱,密码是你生日。

卖了?卖了您住哪儿啊?

我一个人,那么大的房子,闹心的慌。

霍坤从毕业到现在已经做了十来本工作笔记,详细记录了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经验、工作瓶颈应对办法、心路历程,甚至包括官场潜规则。

他叫新来的科员进来,一一交代给他,科员受宠若惊,一个劲感谢领导栽培,霍坤笑,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多学点,有好处。

他倒是见过一次霞歌,不过是在电视上,她瘦了些,一双眼睛越发大,甚至用英文答记者问,笑说自己送儿子去英国,乐不思蜀,过去一年鲜少露面不过是在英国度了个长假。

霍坤伸手摸了摸镜头里的女人,他的嘴唇皴裂如白雪。

他已经有了严重的术后排斥,经常性发热,很多天解不出手来。

医院时,他已经驾轻就熟,自己为自己办的入院,自己为自己解决吃穿用度。

发烧从此一波波袭来,经常烧得迷迷糊糊,经常梦见少年时的场景,梦见阳古尔湛蓝湛蓝的天,碧绿碧绿的草,梦见草原上的火把节,逆光漫天飞起的流萤,梦见烤得油滋滋的烤全羊,冒着热烟的奶茶和烈酒……

最多的是那双乌亮乌亮的辫子和流着蜜的一双酒窝。

有时候也会梦到现在的霞歌,她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只不过眼泪汹涌而出,哭花了一脸的妆,霍坤,你死了真好,死了我就不用再恨了。

这样的梦境格外真实,霍坤甚至能感受到那眼泪滴在自己脸上,烫得如同火烧一样。

他想,自己的病,果真是越来越重了。

霞歌正在开会,秘书匆匆进来附在她耳上说了一句。

她起身,仪态优雅地向众人致歉,走到门口时她死命去推大门,秘书哭丧着脸红着眼,董事长,拉,拉。

霞歌笑着直到坐进车里,浑身发抖地想把钥匙插进锁里,几次失败后在一瞬间眼泪决堤而下。

她的脸上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假笑,许久,她嚎啕大哭,霍坤,你看,这就是报应。报应!

霍双回国参加葬礼,他搀住几次晕倒的母亲,你恨他吗?

恨!恨不能千刀万剐!

霍双苦笑,不要恨他了,他错过,可是他已经还了。

霍坤找了霞歌十年,他想告诉霞歌,是他*迷心窍,是他一时糊涂,他后悔了,可他却再未见到霞歌。

十年苦心经营,十年宦海屠戮,霍坤会拿缪康盛没有办法?缪康盛的那本烂账霍坤早已集够了证据,只待一根指头碾死*敌,却不料霞歌挽着缪康盛闯入他的生活。

官商总有纠缠不清的猫腻,上百亩的土地划拨是一笔李霞歌说不清的巨款,霍坤再也不敢擅动缪康盛,他怕误伤了霞歌,他不能一错再错。

缪康盛却知道了霍坤的算盘和霍、李的关系,经过一番不怎么费力的调查,他料定霍坤已经不能奈何得了他。

霍坤一盘稳操胜券的棋局,因着李霞歌的出现,一败涂地。

缪康盛甚至上门去挑衅,威胁霍坤若不交出证据,他便先推霞歌入水,当自己的垫脚石。

你敢?!霍坤目眦尽裂,如一头发怒的豹子。

缪康盛却笑了,你不敢抖搂我的证据,我却敢推你的女人下水,从你再见李霞歌的那一刻起,你就输定了!

霍坤知道,他已是全*覆没。

他只提出最后一个要求,他会带自己的证据入土,但缪康盛万不要打霞歌的主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虽死,证据却不死。

他可以为缪康盛腾开地方,但缪若敢反悔,纵是他死,他也有办法让证据浮出水面,让缪死无葬身之地。

小双的眼睛看着远处,晚霞如血,映着他的瞳孔,苍凉而肃穆。

他不是死于排异,而是死于断药。死人是最没有威胁的,这样缪会放过你,死人也是最可怕的,你永不知死人会把证据藏于何处,交予谁手,这样缪就绝不敢反悔。

霍双把眼泪强压下去,最后的时间,他对世间已经没有什么眷恋,他最后给我的也不过只有一条短信:好好照顾你妈妈。

他其实从心里,从没放弃过你,小时候他总是醉酒,醉酒之后念叨的最多的就是『霞歌』,这个,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霍双轻轻把父亲的日记搁在霞歌手里,那些歉疚与爱,他整整读了一晚,他说不出孰对孰错,只觉得重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传说中的铁娘子李霞歌已经退居幕后,据说养了百亩的兰花,出口了不少国家。

暮霭沉沉,霞歌褪了手套,招呼工人盖好温室,刚进门,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她坐下来,又想起什么腾一下跳起来,连伞都没拿,扯起一件雨衣就往外跑。

后山上孤零零立着一个小小的坟包,她快手快脚把雨衣盖在墓碑上,不小心一跤跌进了烂泥里,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她抬手胡乱一抹,真是年龄大了,摔一跤,真疼啊。

她没有着急起身,就在细密的雨雾里,她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抖得那么厉害。

她又何曾恨过霍坤呢,十年前,春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招呼一起要饭的小丫头,你把这个馍馍给那里那个男人,不要说话,给了就跑。

那时她自己已是三天水米未沾牙。

十年后,她指着自己的一颗肾告诉大夫,给他,他死了,就太便宜他了。那一场手术,她在英国将养了将近一年,差点去了半条命。

可人总是这样别扭,因为死去的女儿,因为十年的磨难与辛酸,她无法容忍自己不恨他。

她不会原谅霍坤,任他死都不会。

可霞歌不知道,霍坤死的时候紧紧抱住自己的肋部到死不肯松开,他知道,那下面有一颗肾脏正在拼命告诉他,活下来,活下来。

他知道那是霞歌的肾脏,也正是那一天,他把所有的药片都倒进了马桶。

霍坤也不会知道,他重病昏迷的那些日子,那个梦里总在哭泣的女人真的整日伏在病床上以泪洗面,告诉他,活下来,活下来。

许多年后,霞歌老态龙钟睡眼沉沉,她侧头看孙女灯下一双乌亮的辫子,突然少女一样笑了起来。

朦胧视野里她仿佛依稀又见当年,少年英姿勃勃,从夕阳深处策马而来,马一声长嘶稳稳停下,少年朗朗大笑,伸一只手出来,走,我们去比赛。

她在灯下悄悄洇去浑浊的老泪,那些年,竟已这样遥远……

那些年,究竟是劫是缘。

(本篇为真实故事改编,当事人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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